公元200年的夏天,江东的天空,被血色与哀伤浸染。
那支射向“小霸王”孙策面颊的毒箭,不仅终结了一个年仅二十六岁的英雄生命,更将一个刚刚用武力缝合起来的江东六郡,推向了分崩离析的边缘。丹徒的山风,似乎还回响着这位绝世猛将的最后喘息。临终前,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,将弟弟孙权的手,与江东的未来,紧紧攥在了一起。
那句流传千古的政治遗嘱,在历史的长河中激荡不休:「举江东之众,决机于两陈之间,与天下争衡,卿不如我;举贤任能,各尽其心,以保江東,我不如卿。」
这番话,被后世解读为孙策清醒的自我认知与精准的权力交待。他似乎为这个羽翼未丰的继承者,铺好了所有道路,甚至贴心地指定了两位顾命大臣,构建了“内事不决问张昭,外事不决问周瑜”的权力平衡框架。
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,仿佛一个王朝的平稳过渡。然而,当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,凑近观察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卧室时,一个诡异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,浮出水面:在那场决定江东命运的临终托孤仪式上,长史张昭、谋士张纮等一众心腹侍立在侧,却唯独不见那个与孙策“总角之好,骨肉之分”,被视为江东政权“二号人物”的周瑜。
周瑜,时任中护军,正镇守在数百里之外的巴丘。
他不仅是孙策的同年挚友、义结金兰的兄弟、同娶江东二乔的连襟,更是与他并肩作战、一同奠定下这片基业的首席合伙人。无论从情感、功绩还是地位来看,他都应是托孤现场最无可争议的核心人物。然而,孙策的骤然离世,让他完美地、也是致命地,错过了这场权力交接的核心时刻。
历史在这里,留下了一片巨大的、充满悬念的留白。这究竟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意外,是孙策伤重不治来不及召回挚友的遗憾?还是说,这本身就是一场被精心设计过的缺席?如果周瑜当时就在榻前,孙策的遗言,又会是何种模样?江东的权力交接,是否会走向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轨迹?
更深层次的问题是:十九岁的孙权,最终能够坐稳江山,靠的真是兄长那句看似周全的遗言,和张昭等人尽心竭力的辅佐吗?
不,历史的真相远比这残酷和惊险。真正稳住江东狂澜的,不是一道写在竹简上的遗嘱,而是一场千里之外的奔赴,以及一场足以决定王朝命运、却又在史书中被一笔带过的、惊心动魄的——拜见。
02
孙策的死,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十级地震,剧烈动摇了江东六郡每一寸土地。
吴郡的府衙之内,十九岁的孙权“昼夜号哭”,几乎无法站立。这撕心裂肺的泪水,一半是痛彻骨髓的丧兄之痛,另一半,则是对未来那片无尽黑暗的巨大恐惧。他从兄长手中接过的,根本不是一个稳固的政权,而是一个内部矛盾重重、外部强敌环伺,随时可能被浪潮吞噬的军事联盟。
江东的根基,是孙策用那杆无坚不摧的长矛,一城一池地打下来的。庐江的周瑜、广陵的张昭、张纮,这些当世名士之所以倾心归附,看的是“小霸王”横扫江左的赫赫战功与无人能及的个人魅力。那些跟随他征战沙场的老将,如程普、黄盖之流,更是只认军功,不认血缘。如今,一个毫无尺寸之功、名不见经传的少年,凭什么让他们俯首听命?
暗流,在江东的每一个角落里汹涌。吴郡的许贡门客,刚刚用毒箭终结了孙策的性命,他们的复仇烈焰尚未熄灭。庐江太守李术,公然抗命,驱逐孙权派去的官员。那些在孙策铁腕下瑟瑟发抖的地方豪族大姓,此刻正幸灾乐祸地隔岸观火,随时准备反戈一击。潜藏在丹阳、会稽深山中的山越宗帅,更是蠢蠢欲动,视这片权力真空为他们狂欢的猎场。
府衙之内,人心惶惶。长史张昭虽然临危受命,但他更像一个勤勉的“大管家”,能条分缕析地处理政务,却缺乏一言九鼎、镇住骄兵悍将的威望与煞气。他能做的,只是强行扶起几乎要哭倒在地的孙权,一遍遍地劝慰他节哀、理政,帮他穿上象征权力的朝服。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,这位年轻的新主,连站稳身体都显得那么勉强。
史书记载,当时“士民不安,颇有妄动”,甚至有郡中官员已经开始私下收拾行囊,准备北投曹操或是西奔刘表。这艘失去了舵手的巨轮,在惊涛骇浪中疯狂摇摆,最需要的不是安抚,而是一个新的主心骨,一块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“压舱石”。
就在这大厦将倾、人心离散的危急时刻,一骑快马卷着烟尘从巴丘的方向疾驰而来,带来了一个让整个吴郡都为之震动的消息:中护军周瑜,正亲率兵马,奔丧还吴!
一时间,吴郡所有官员、将领的目光,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西方。他们的眼神中,充满了复杂的情绪:有期盼,有疑虑,更有深深的揣测。
周瑜会做什么?他手握精兵,功高盖世,威望仅次于孙策,又是孙策情同手足的兄弟。他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,来面对这位年轻的新主?是以功高前辈自居,行伊尹、霍光之事?还是会与张昭等人达成妥协,形成某种“共治”的局面?甚至,他会不会……
江东的未来,在这一刻,完全悬于周瑜的一念之间。
03
周瑜的光芒,几乎照亮了孙策创业时代的所有角落。
他们同为公元175年生人,是真正意义上的“总角之好”。当年孙坚战死,孙家举家迁往舒县,年少的周瑜听闻孙策的才华与名声,便主动前往拜访。那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会面,两个同样英姿勃发、胸怀大志的少年一见如故。周瑜慷慨地让出自家朝南的大宅院给孙家居住,并亲自登堂拜见孙策的母亲吴夫人,两家“有无通共”,情同手足。
这份诞生于微末之时的深厚友谊,在汉末的乱世风云中,迅速升华为牢不可破的政治与军事同盟。当孙策决意脱离袁术,带着父亲留下的寥寥千余旧部东渡长江,开创属于自己的基业时,第一个倾力响应他的人,就是周瑜。周瑜不仅带来了自己的兵马,更带来了宝贵的粮草与人脉。孙策激动地握着他的手,说出那句发自肺腑的誓言:「吾得卿,谐也!」(我得到了你的帮助,大事可成了!)
于是,两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人,并肩作战,联手掀起了一场席卷江东的青春风暴。他们先克横江、当利,再下秣陵,逼走刘繇,席卷江东。在战场上,他们配合默契,心意相通。周瑜的儒雅与智谋,完美地补足了孙策的勇猛与刚烈。
建安四年(199年),两人联手攻克皖城。城破之日,他们得到了当时名闻天下的桥公二女,孙策娶了大乔,周瑜娶了小乔。孙策曾意气风发地对周瑜开玩笑说:「桥公二女虽流离,得吾二人作婿,亦足为欢。」这种共享胜利果实、甚至共享姻亲关系的姿态,早已将他们的关系,提升到了超越普通君臣的“合伙人”与“家人”的层面。
周瑜在江东的地位,因此是独一无二、无可替代的。他是孙策最信任的战友,是唯一一个可以与之在某种程度上平起平坐的“兄弟”。他的威望,根植于开创基业的赫赫战功之中;他的人脉,遍布江东军政两界。他不仅是孙策个人意志的延伸,更是江东政权合法性的重要来源之一。
史书上关于周瑜的记载,充满了传奇色彩。“曲有误,周郎顾”,说的是他即便在酒过三巡之后,依然能敏锐地察觉到乐曲中的一丝错漏,这份超凡的艺术鉴赏力背后,是他冠绝当世的才情与风雅。而他对老将程普的以德报怨,最终让这位总觉得“与周公瑾交,若饮醇醪,不觉自醉”的老将军心悦诚服,则展现了他宽广如海的胸襟。
这样一个文武双全、才情与胸襟并存,又与孙家有着如此深厚渊源的人物,当他从巴丘的军营启程,踏上返回吴郡的道路时,他心中所想的,绝不仅仅是为兄弟奔丧那么简单。他知道,江东的未来,正等待着他去做出那个最关键的抉择。
04
主时间线,吴郡,孙策的灵堂内外,气氛凝重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。
周瑜风尘仆仆地赶到了。他脱下满是征尘的戎装,换上素白的丧服,一步步走进了那座被悲伤与惶恐笼罩的府衙。
此时的孙权,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与迷茫之中。当他看到周瑜,那个他从小就敬仰、如同亲兄长一般的人物时,他的眼神无比复杂。那里有看到救星的依赖,有对未来的期盼,或许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对这位功高盖世元勋的本能畏惧。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瑜,是该以上级的身份下达命令,还是该以晚辈的身份寻求庇护?
府衙之内,江东的文武百官,悄然分裂成了几个立场微妙的阵营。
以张昭为首的文臣集团,心情最为纠结。他们一方面迫切希望周瑜能够支持孙权,稳定大局;另一方面,他们又根深蒂固地担心周瑜会借机揽权,成为一个凌驾于新主之上的“霍光”,让江东的权力结构彻底失衡。他们能做的,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秩序,等待着风暴的来临。
以程普、黄盖为首的宿将集团,则更加直接。他们的眼神在周瑜和孙权之间来回游移,仿佛在用最原始的丛林法则,衡量着谁才是更值得效忠的“头狼”。他们尊重孙策,但孙权对他们而言,只是一个需要被保护、也需要被审视的“少主”。他们的忠诚,是有条件的。
整个江东政权,正处在一个最危险的权力十字路口。孙权拥有法理上的继承权,但缺乏压制一切的实力和威望。张昭拥有处理内政的经验,但对军队毫无影响力。程普等人手握兵权,却缺乏长远的政治眼光。
所有人都明白,打破这个僵局的唯一变量,就是周瑜。
他手中握有精锐的部队,他在军中拥有无可匹敌的影响力,他与孙策的特殊关系让他拥有某种“道义”上的制高点。此刻的周瑜,面临着几种截然不同的选择:他可以效仿伊尹、周公,行“辅政”之实,将孙权置于一个相对超然的地位,自己成为实际的掌权者;他也可以与张昭等人达成某种协议,形成“集体领导、共同执政”的局面;甚至,如果他有丝毫的野心,以当时的局势,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威望和兵力,取而代之。
历史的聚光灯,此刻全部打在了周瑜一人身上。他的每一个表情,每一个动作,每一句话,都将被无限放大,并最终决定江東未来数十年的命运。孙权年轻的政权,如同一叶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孤舟,而周瑜,就是那座决定它是否会触礁沉没的灯塔。
05
危机的爆发,并非源于一场惊天动地的叛乱,而是源于一种如瘟疫般蔓延的、无声的信心崩溃。
随着孙策去世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江东六郡,那些被暂时压服的地方势力,开始露出了狰狞的面目。丹杨太守孙翊的部将妫览、戴员,已经开始在暗中串联,密谋发动叛乱。豫章郡的豪族更是公然抗命,拒绝执行孙权发出的政令。整个江东,仿佛成了一个被引线点燃的巨大火药桶,只差最后一声巨响,就会被彻底炸得粉身碎骨。
孙权能直接依靠的,只有吴郡身边数量有限的兵力。他每天面对的,是雪片般从各地飞来的紧急军情,以及朝堂之上,那些或同情、或质疑、或冷漠的眼神。他紧紧攥着兄长留下的那枚象征着江东最高权力的印信,冰冷的金属硌得他手心全是冷汗。这枚印信,此刻非但没能给他带来安全感,反而重如泰山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就在这最绝望、最无助的时刻,周瑜来了。
他走入灵堂的那一刻,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程普、黄盖这些在沙场上杀人如麻的老将,见到周瑜,只是微微点头示意,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。张昭等文臣,则躬身行礼,但姿态中却明显透着一份客气和疏离。
周瑜没有理会任何人。他的目光,穿过人群,首先落在了孙策的灵柩上。他快步上前,伏地祭拜,泪如雨下。那份发自肺腑的悲痛,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哭祭完毕,他缓缓站起身,转过身,面向那个一直坐在主位上、神情悲戚又极度紧张的十九岁少年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江东的命运,就在周瑜下一步的动作之中。他会说些什么?是上前拍拍孙权的肩膀,像个兄长一样安慰他几句?还是会当众发表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说,宣布自己将誓死捍卫孙氏基业?
就在所有人都以为,周瑜会以长辈和功臣的身份,上前说一句「主公勿忧,有我周瑜在」之类的话语时,周瑜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脑瞬间空白的举动。
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,表情无比肃穆。然后,他向后退了一步,拉开了与孙权之间的距离。
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,他撩起素白的衣袍,对着孙权,行了一个完整而标准的、毫无瑕疵的——君臣之礼。
他深深地,拜了下去。
这个动作,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,在沉寂的府衙中炸响。张昭等人目瞪口呆,程普、黄盖更是满脸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。他们无法理解,为何地位如此超然、与孙策情同兄弟的周瑜,会做出如此举动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表态,这是一种近乎于“献祭”式的效忠。他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声望、功绩和与孙策的兄弟情谊,为孙权那顶摇摇欲坠的王冠,献上最坚实、最无可辩驳的基石。
当周瑜俯下身去的那一刻,他究竟在想什么?在这个看似简单的、合乎礼法的动作背后,又隐藏着何等深邃的政治智慧和足以扭转乾坤的万钧之力?
06
周瑜的这一拜,是江东历史上最重要、也最被后世史家所低估的一个瞬间。
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礼节,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宣言。它不是一次寻常的表态,而是一次为整个江东政权“定鼎”的奠基仪式。
当周瑜俯身下去,再缓缓抬起头时,他对孙权说的话,被《江表传》清晰地记录了下来,字字千钧。他没有叙说任何私人的情谊,而是直接从“君臣之义”的法理高度,为孙权的绝对权威,进行了最终的加冕。他说:「将军(孙权)继承父兄大业,理应发扬光大,一统天下。如今江东人心未定,内外堪忧,正需要将军与众人同心同德,共渡此难。瑜愿以死相辅,万死不辞!」
这段话,配合他那石破天惊的一拜,瞬间在死寂的灵堂内,产生了核爆级的连锁反应。
首先,它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,彻底终结了关于孙权合法性的任何潜在争议。周瑜没有以前辈或兄长自居,而是率先以臣子的身份自处,这就等于用行动向所有人宣告:孙权的地位,神圣而不可侵犯。连我周瑜,都要对他行最标准的君臣之礼,你们还有什么资格观望、迟疑,甚至心怀叵测?
其次,它瞬间瓦解了以程普为首的“宿将观望派”。程普等人,论资历比周瑜还老,但论威望、论与孙家的亲密关系、论在军中的实际影响力,都远不及周瑜。他们之所以犹豫,是因为群龙无首,缺乏一个明确的效忠方向。现在,周瑜这个事实上的军方领袖已经用最决绝的方式表明了态度,他们如果再有二心,就等同于公然背叛整个江东集团,将沦为众矢之的。周瑜的行动,为他们指明了唯一一条政治正确的道路。
最后,也是最关键的,它给了孙权最强大、最及时的信心。孙权所有的恐惧与无助,都来源于权威的缺失。而周瑜的这一拜,就是将自己过去十年积累的所有威望、功绩和影响力,毫无保留地、一次性地注入到了孙权那几乎已经枯竭的权威之中。孙权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,但这一次,不再是恐惧与迷茫,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振奋。
《江表传》中用了一句极其精妙的话来形容此后两人的关系:「外托君臣之义,内结骨肉之恩。」周瑜用公开场合最严苛的君臣之礼,为孙权在所有文武百官面前,树立起了不可动摇的“君威”;而在私下里,他又像对待兄长一样(“升堂拜母,与权共有”),给予孙权最贴心、最无私的辅佐与支持。
可以说,没有周瑜这石破天惊、奠定乾坤的一拜,孙权的政权很可能在最初的动荡中,就已经土崩瓦解。是周瑜,用他无与伦比的政治智慧和历史担当,亲手为孙权“扶正了王冠”。许多年后,孙权登基称帝,在庆功宴上,他端起酒杯,对满朝文武感慨万千地说:「孤非周公瑾,不帝矣。」(我如果没有周瑜,是不可能当上皇帝的。)
这句话,绝非帝王笼络人心的客套之言,而是发自肺腑的、对历史真相最精准的概括。
07
周瑜的“定鼎一拜”,并非一时冲动的感性之举,而是其深远战略眼光的必然体现。他比当时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,在汉末这个“英雄并起”的乱世之中,一个统一、稳定、不容置疑的领导核心,是一个政权能够生存下去的唯一前提。任何形式的内耗、分裂和迟疑,都将带来毁灭性的后果。
这一拜之后,周瑜迅速与张昭形成了默契的配合,正式确立了“内事问张昭,外事问周瑜”的权力格局。但与张昭偏于保守的“守成”心态截然不同,周瑜从一开始,就为孙权和整个江东集团,规划了一条更具攻击性、也更富想象力的发展道路。
建安七年(202年),刚刚在官渡之战中彻底击败袁绍、基本统一北方的曹操,派使者前来江东,以汉献帝的名义,要求孙权送一个儿子到许都为人质。这个要求,如同一颗巨石投入湖中,再次在江东朝堂上激起了巨大的波澜。群臣人心惶惶,以张昭、秦松为首的重臣都犹豫不决,倾向于妥协,以换取暂时的和平。
又是周瑜,在这个关键时刻站了出来,坚决反对。他被孙权召到母亲吴夫人面前,当着所有人的面,为孙权进行了深入的利弊分析。他指出:将军您继承父兄的英雄基业,坐拥江东六郡,兵精粮足,地势险要,正该大展宏图,为何要受制于人?一旦送出人质,您就必然与曹操发生了从属联系,到时候他的命令您就不得不听,这无异于自缚手脚,丧失了争夺天下的主动权。我们不如立足江东,静观其变,等待天下时局的进一步发展。
孙权听从了他的建议,言辞坚决地拒绝了曹操的要求。这一决策,正式确立了孙吴集团割据江东、独立发展的核心战略方针。而这个方针的真正制定者和推动者,正是周瑜。
这种“君主依赖重臣”进行最高战略决策的关系,在八年后的赤壁之战中,体现得淋漓尽致,也达到了顶峰。
公元208年,曹操彻底扫平北方,挥师南下,荆州牧刘琮不战而降。曹操尽得荆州水师,号称八十万大军,顺江东下,并给孙权写了一封措辞极其傲慢的书信,意图不战而屈人之兵。整个江东集团,再次陷入了建国以来最巨大的恐慌之中。朝堂之上,以张昭为首的“投降派”占据了绝对的上风,他们的理由非常充分且现实:曹操势大,不可力敌,况且他挟天子以令诸侯,代表着“正统”,投降尚可保全家族富贵。
孙权召集群臣,连续开了几天的会议,内心极度纠结。这是一场赌上江东数十年基业的惊天豪赌,而台面上的胜算,看起来是如此渺茫。
关键时刻,还是周瑜。他奉命从鄱阳湖前线紧急赶回。一见到孙权,他就旗帜鲜明地驳斥了所有投降派的观点。他没有空喊口号,而是从天时、地利、人和等多个角度,为孙权精准地分析了曹军看似强大背后隐藏的五大弊病:其一,马超、韩遂在关西,是其后顾之忧;其二,北方士兵不习水战,舍弃鞍马,依赖舟船,是为以短击长;其三,时值隆冬,天气严寒,马无草料;其四,北方士卒远道而来,水土不服,必生疾病;其五,人心不附,士卒疲惫。
最后,他用无比自信的语气,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结论:「操自送死,奈何迎之?」并主动向孙权请命:「请给我数万精兵,我保证为您击破曹操,让他再无南下之力!」
这番条理清晰、气魄雄浑的分析,如同一剂强心针,瞬间打消了孙权心中所有的疑虑和恐惧。他激动地拔出佩剑,砍掉面前奏案的一角,用行动做出了最终的裁决:「诸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,与此案同!」
纵观整个赤壁之战的决策过程,孙权更像是一个在巨大压力下,需要精神领袖来支撑和指引的年轻君主。而周瑜,才是那个洞察全局、分析利弊,并敢于承担最终责任的“首席战略官”和“定海神针”。
08
赤壁之战的熊熊烈火,不仅烧毁了曹操统一天下的梦想,更让周瑜的声望和功绩达到了人生的顶峰。然而,这位绝世儒将的目光,早已越过了眼前的胜利,投向了更遥远、更宏大的未来。在他的心中,一个比诸葛亮在隆中对中提出的“三分天下”更为宏大和激进的战略蓝图,已经清晰地浮现——那就是石破天惊的“天下二分之计”。
赤壁之战后不久,周瑜便向孙权上疏,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战略计划:他请求亲自与奋威将军孙瑜一同出兵,逆流而上,攻取西川和汉中,先吞并割据的张鲁,再向西结交并联合凉州的马超。与此同时,让孙权亲自坐镇襄阳,与曹操形成正面对峙。如此一来,整个中国的南方,从江东到西蜀,再到西凉,将连成一片,形成一个巨大的战略同盟,从而构筑起与曹操划江而治、南北对峙的二分天下之局。
这个计划的核心,是趁着曹操在赤壁之战中元气大伤、无力南顾的宝贵战略机遇期,主动出击,抢占先机,彻底改变孙吴集团偏安江东一隅的被动防御局面。其魄力之大,眼光之远,令人叹为观止。它试图建立的,不是一个三足鼎立的脆弱平衡,而是一个足以与北方强权进行全面战略对抗的强大南方帝国。
孙权当即批准了周瑜的计划。这再一次证明,在孙吴集团的最高战略层面,周瑜始终是那个擘画蓝图的设计者和一往无前的推动者,而孙权,则是那个充分信任他、毫无保留地支持他的批准者。君臣二人,达到了合作的巅峰。
然而,千古艰难唯一死。
公元210年,就在周瑜踌躇满志,整顿兵马,准备踏上西征的伟大征途之际,他却在路过巴丘时,突染重病,猝然离世,年仅三十六岁。
一颗将星,在最璀璨的时刻,骤然陨落。
周瑜的死,是孙吴集团乃至整个三国历史的一个无法估量的、悲剧性的重大转折点。
他的“二分天下”宏图,随着他的去世而彻底化为泡影。孙吴集团从此失去了最具攻击性、也最具创造力的战略大脑,再也无人能提出如此富有想象力和魄力的长期扩张方案。
更重要的是,孙权失去了一个最可信赖、也最能约束和激励他的“兄长”与“导师”。周瑜在时,孙权虽然对他有所依赖,但也因此朝气蓬勃,整个江东集团都洋溢着一种积极进取、开拓天下的精神。周瑜死后,孙权虽然在权术和制衡之术上日渐成熟,但也变得更加多疑、保守和现实。他再也未能找到一个像周瑜一样,既能让他绝对信任,又能在历史的十字路口,为他指明方向、替他下定最后决心的人物。
江东的命运,就此悄然改变。从“开拓天下”的万丈雄心,渐渐萎缩为“保据江东”的现实目标。周瑜的英年早逝,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,更是孙吴霸业未能更进一步的、最深刻、最无法弥补的遗憾。
09
一百多年后,当西晋王朝的楼船,挂着“王濬”的旗号,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,势如破竹地攻入石头城时,东吴的末代君主孙皓,在白马素车、面向北方投降的那一刻,或许会想起他那位雄才大略的先祖——吴大帝孙权。
他或许会想,如果当年,那位被誉为“世间豪杰英雄士、江左风流美丈夫”的周瑜没有在三十六岁的盛年猝然离世,如果那份气吞山河、剑指中原的“二分天下”之计得以顺利实施,那么,历史的走向,将会是何等不同的一番景象?
一个成功夺取了西川和汉中,将整个长江流域,从富庶的下游到险峻的上游,全部纳入版图的孙吴,将不再是一个偏安东南的割据政权,而是一个拥有足够战略纵深和人口资源,足以与北方曹魏分庭抗礼的强大帝国。届时,三国的历史,或许将不再是“三分归晋”的必然结局,而是南北朝长期对峙的提前上演。
周瑜的存在,对于早期的孙权而言,其意义早已远远超越了普通的君臣。他是一位“创业合伙人”,一位“定鼎国柱”,更是一位“战略导师”。他用自己短暂而辉煌的一生,为孙权铺平了通往王座的荆棘之路,为江东奠定了近百年的基业,也为后世留下了一曲名为“公瑾”的千古绝唱。
回头再看公元200年那个动荡的夏天,孙策的临终托孤,看起来天衣无缝,但他留给弟弟的,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权力。真正让孙权坐稳江山的,却是那位远在巴丘、未能亲临现场的周瑜。他用一场决绝的千里奔丧和一次石破天惊的俯身下拜,完成了江东政权历史上最凶险、也最完美的一次权力交接。
他也用自己的一生,揭示了一个深刻的历史真理:在历史的关键时刻,一个人的选择,真的可以改变一个时代的命运。
这,或许就是对孙权那句“孤非周公瑾,不帝矣”的感慨,最好、也最令人叹惋的注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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